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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因为住在乡下,每天必须开车经过几条乡间小路才能上到高速公路去上班。这些小路依然保有它惯常的悠缓步调,有时候实在有点慢。一个美丽的夏日早晨,我发现自己开在一台曳引机后面,车上的男人每隔二三十公尺就停下来跟人聊天,而这条蜿蜒的小路太窄,我无法超前。虽然他每次停下只有几秒钟--打个招呼,换个小道消息之类的--但已够我紧张的了。我不知道他能跟那些人聊什么,不过显然都不是紧急的事情。而跟在他身后的我因为赶着上班,只能一面发火一面等着他结束谈话。我不能按喇叭催他--在这种地方按喇叭,别人会认为你没有礼貌,要不就是神经病。我只能等,一面制造怒气。
我突然领悟到怎么回事:我感受到的不是气愤,而是忌妒。这个在我前面的男人以他一派平静的农民步调,拥有一些我这个匆匆忙忙的通勤者所欠缺的东西。那不只是和我形成强烈对比的宁静心情,更是一种特权--这种特权多半是生长在乡间的人所独有,是一种归属于某个由父母、叔伯、子女、表亲构组而成的亲情网络的感情。同样的习俗联系着这个网络,不只是一辈子,更是世世代代。这些人都是某个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,不但相互认识,也深知彼此的幸与不幸、喜怒哀乐。反观从城市搬来没几年的我,这些一概缺乏。虽然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地对我打招呼,可是我并不觉得属于这里。我们之间的差异,有如一方是棵百年老树,扎根深广、和其他树根错综交缠、对养育它的土地一清二楚;另一方则是一株新近才从外地移植过来的小树。那个每隔几十公尺就停下来的男人并非有意对我无礼,他只是在确认他活络的人际关系。他在确认他的归属感。
归属感既是基本需求,也是一个问题的答案。我们常会自问:"我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?"这个问号和另一个关键疑问不但类似,说不定还互相交叠:"我是谁?"我们都属于某个家庭、团体、社会、职业机构,这种关联定义了我们,给了我们据以生存的理由。没有这种归属感,我们会感觉一无是处。没有旁人当做坐标,我们很难甚或永无可能认识自己。所以我说归属感是基本需求,一如我们需要食物、饮水,或是一方遮风挡雨的屋顶。
你可能听到自己在抗议:"你必须学会独立,要自己站起来!"可是归属的冲动先于一切。这股需求之所以异常强烈,或许是拜人类久远的历史之赐--在那种时代,要存活唯有加入团体这一种途径,任谁都无法独自过活。即使是现代,在这个步步危机、处处威胁的世界里,我们置身于无数的危急,前路更有年老、病痛静待我们入瓮,我们依然需要唯有其他人类才能提供的保护和安全感。
对很多人来说,归属感必须靠日常生活中的小小仪式才能持续或强化。一天我去加油站加油,一个男人经过我身边对服务生说:"乔凡尼,你说说看,今天会不会下雨?""绝对不会。"这就是了。这段对话有什么用处?显然不是交换气象数据。它就算不空洞,似乎也是毫无重点。然而它其实举足轻重,因为它有流通能量的功能,让两人之间的归属感再度得到印证。在酒吧或报摊上的几句闲聊,在街上的不期而遇,银行排队时的小小攀谈,从车上向外挥手招呼,工作时间借着喝咖啡小聚片刻,等着孩子放学。这些小小的仪式能为归属感重新注入活力,让我们重新感受到自己属于社群的一部分,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带来抚慰和安心。归属感在小乡镇里比较容易,因为谁都认识谁,在城市比较难。周末是最能突显归属感或孤独感的时候;有强韧支持网络的人过得很好,其他人就有罹患周日忧郁症候群之忧。
在我心理治疗的工作中,我常看到归属感受到伤害或是无从发挥的患者。我们要学会成为一个群体的一分子,最初是始于家庭,理想上它应该能够保护、培育我们;接着依次在学校、朋友之间和职场。如果这股归属感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,困顿不安就油然而生,我们会变得忧郁沮丧、失去重心、敌视别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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